刘玄德躺在病榻之上,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兄弟、将士、国家、天下,一切的理想终将成为泡影。全都结束了,汉室复兴,再无责任于他刘备。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微弱。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抓住,愈发觉得下沉,一代英灵的魂魄即将遁于虚无之地。
少顷,刘备顿觉天旋地转,如一脚蹬空落入万丈深渊,他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试图做困兽之斗。须臾之间,一股亮光刺进眼来,刘备恍然而起,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已惊出一身冷汗。再看自己身旁炉中的那炷香,才落了不过半柱。
水镜先生司马徽依旧坐在席上,捻着白胡须,笑眯眯地看着卧榻之上的刘备。刘备揉揉眼睛,翻身下床。
“醒了?”司马徽问道。
“醒了,先生。”
“可有梦否?”
“确有一梦。”
“那么,”司马徽顿了一下,“这梦做得如何?”
“着实玄妙。”刘备清了一清嗓子,“在下不才,敢问先生,先生施的究竟是何等法术?备这一梦,竟梦到了往后余生。”
司马徽没有直接回答刘备,他又发问道“梦到了什么?”
“很多,这梦甚长。备梦到先生向我推荐“卧龙”孔明,遂三顾南阳诸葛孔明先生于草庐之中。刘表亡故,其帐下蔡瑁有贰臣之心,将荆州拱手奉予曹操。备一路颠沛流离,带着流民百姓,被曹兵打的丢妻弃子,幸得二弟三弟和子龙护佑,我们逃出了重围。”
“对了先生,”刘备猛然想起,“我二弟三弟何在,他们可有失否?”
司马徽扭了扭头,将目光瞥向窗外,“云长翼德正于门前喂马,使君不必忧心,二位平安无事。”刘备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劳烦使君,继续往下说吧。”
“及至赤壁之战,备联吴抗曹,与孙权大破曹军,遂与孙权二分荆州。张松献图,言蜀中刘璋暗弱,虽同为汉室宗亲,但却早晚有投曹之意。备遂进军益州,留二弟云长守荆州,以水计打破曹军于樊襄,威震华夏。全军将士苦战三年,蜀中大定,逢西凉马孟起来投,册封关、张、赵、马、黄为‘五虎上将’,备自任汉中王,后听取军师的意见,备称帝以保全汉室血脉,三分天下遂有其一。”说完,刘备迟疑了片刻。
“后来呢?”司马徽问道。
“备想之简矣甚,竟认为汉室中兴,假以时日,必能唾手可得!”刘备重捶了一下桌子,不无悲愤地说道。
刘备的眼神逐渐失焦,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备自忖以德待人,然汉祚将终,天命难违。二弟云长被小人算计,里通外合,失了荆州,败走麦城;三弟翼德也被自己的脾性所害,得罪了军士,在帐中遇刺。痛失二位义弟,备悲愤交加,一时暴怒,失了理智,兴全国之兵伐吴,不料却兵败夷陵,终病逝白帝城。”
“备方大梦初醒,再一恍惚,便又回到先生这里。惊觉这苍茫一生,不过是虚惊一场。”
司马徽起身,为刘备倒茶,壶中的水流倾泻而下,骤然,茶香扑鼻,杯中茶色润泽,剔透见底。刘备低头看向杯中,自己的倒影在茶杯中浮现。
“玄德公,”司马徽的神色变得严肃,“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天机。”
“先生请讲。”
“我想凭使君之才智,也应猜到大半。在下确实是施了些不入流的小法术,方才使君所言之梦,确如玄德未来之人生。”
刘备并无惊诧之色,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的茶。风从窗外吹来,杯中茶水微荡,就像是在刘备的倒影上起了一层涟漪,茶上的倒影霎时变得模糊不清。
看来正如司马徽所想,刘备在醒时便已经发现,此梦非梦。
“我再告诉使君一事,实不相瞒,使君身前的清茶,也另有玄机。” 司马徽指向茶杯。“使君如若饮下这杯茶,过不了多久,今天之事你会忘得一干二净,你的记忆里只会留存下我向使君推荐诸葛孔明之景象。”
“如若我不饮呢。”刘备问道。
司马徽哈哈大笑,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我早就料到使君入梦后会产生厌恶尘世的退隐之心,使君如若不饮这茶,便是认同与吾一同归隐山林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之命运,自由上天定夺。汉家的国祚已经终了,使君出山与不出山,以一人之力,而阻天理运行之道,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无非是让那曹家早几年一统天下罢了。”
见刘备微微点头,司马徽又赶忙言道“吾实在是不忍心让使君蹉跎人生。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其中滋味,使君尽已尝之。使君虽能位及人君,继承汉统,实现一方霸业。然就算如此,云长翼德相继殒命,兄弟皆失。人生,不过一梦耳,使君如若下定决心,可携云长翼德一同归隐,纵情山野,好不自在。百年之后,我等皆是一捧黄土,何苦再追求世间这无意义之事呢?”
刘备不语,只是静静地与司马徽对视。片刻之后,刘备终于开口。
“先生可知,我们兄弟三人为何桃园结义,聚集乡勇,共拒黄巾?”
“在下不知。”
“先生可知,我为何同十八路诸侯起兵讨董?”
“在下不知。”
“先生可知,我为何于孔北海困围黄巾之时,伸出援手?”
“在下不知。”
“那先生可知,我为何答应陶谦做徐州牧,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在下不知。”
“我兄弟三人投军报国,却被督邮索贿;共讨董卓,无恩无惠;营救孔融,却失平原;做徐州牧,得罪曹贼。备所干的这些事情,无一有利于招兵揽将、称王称霸,然备坚信,有一种东西重于备个人的利益,正是这种东西支持着备屡败屡战,先生可知这是何物?”
“在下实不知,望使君语诸。”司马徽有些急迫。
“在先生眼里,备草莽半生,或许是在蹉跎年华。备并不在意到底是做天下君王或是一方小吏,荣华富贵或是一贫如洗,备只在乎愿跟随我一起追寻此物的兄弟、将士和百姓们。”
刘备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即濡湿手指,在桌上只“倏倏”几下,便起身告辞,“感谢先生赐教,备感激涕零。”说完,便推门扬长而去。
司马徽连忙挺起身来,想看清刘备写的是什么,只见桌上赫然一字:
“仁”。
作者:贾瑀恒(中国政法大学经济系230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