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忆唐山大地震:被埋8天 任何事比不了活着
医院输液被埋地下摸到妻子手时已渐渐发凉 63岁的王树斌看起来不到50岁,身材高大,头发齐黑,皮肤红润有光,做起事来步伐轻盈,迅捷有力。他和老伴生活在唐山市区东北部的一座老式两居房里。 房子是震后解放军援建的,很结实。住一楼则是王树斌自己要求的,一住30年。尽管现在有能力换更高更好的楼房,但他更愿住在那。 “一旦发生地震,高层不如底层跑得快。”王树斌说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地震对王树斌另一层冲击则是,比起命运,他更相信巧合。 王树斌用一连串的如果,来表达对巧合的领悟:如果不是他生病,前妻或许就不会因陪床而死;如果不是他在黑暗中摸到一瓶葡萄糖,或许生命就等不到8天之后的救援;如果不是救援的战士前来找药…… 1976年7月27日夜,时为开滦矿工的王树斌突然闹起了肚子。在前妻的坚持和陪同下,他在当晚10时住进了唐山市开滦医院。经检查,王树斌并无大碍,医生将他安排在医院观察室病床输液,妻子则躺在旁边的一张空床上休息。观察室是医院最大的病房,病人连同医务人员,约有二三十人。 次日凌晨3时42分,王树斌突然在地震引发的晃动和刺耳的声音中惊醒。他一睁眼,就看到灯管在天花板上剧烈摇摆,几秒之后,就断了电。整个病房陷入了黑暗,尖叫给房间带来了无边的惊恐。 紧跟着,楼板垮塌了下来。由于王树斌所睡的恰好是一张老式的木床,高于床面的床沿和栏杆撑住楼板,这让他避免身体被大面积砸中,只是左手中指前端被压在水泥板下。王树斌使尽力气,才将被压成片状手指拽了出来。 此时,砸在一起的楼板和床栏,像活棺材一般困住了王树斌。在恐惧的驱使下,23岁的王树斌拼命掰断了床栏杆,终于从床上爬到了地上。 在此期间,王树斌听见了妻子的呼救,说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断往外吐东西。 王树斌后来才明白,妻子当时应该吐的是血。 他豁了出去,发誓哪怕再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也要将妻子救出来。他在黑暗中拼命向妻子的方向靠拢,可因障碍物太多,终究被阻隔于咫尺之间。通过一个很小的缝隙,他向妻子奋力伸出手去,终于摸到了妻子的手指。那是一双王树斌非常熟悉的手,正是用那双手,过门一年多的妻子为他织了好几件毛衣。 只是,妻子的体温已渐渐发凉。 “我一直感觉身体在流血,头昏,眼冒金星,可能活着出不去了。”弥留之际,妻子嘱托王树斌,一定要将他们当时出生才两个多月的女儿拉扯成人,“没母爱的时候,多给一些父爱,我就放心了。” 像被压在屋里不断呼救的大部分人一样,妻子最终没了声息。 其中有两张他特意洗了两张,一张是自己刚获救被抬出的场景,一张是自己与前妻的合影 喝葡萄糖维持生命因救灾人员来找药品获救 最初几天,王树斌还能听到外界翻掘救援的声音。可过了两三天,又再没了动静。 凭着年轻,他开始自救。他扒开砖头,开辟了一个小通道,可最终还是受困于逼仄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坍塌物伴随着余震哗哗作响。 王树斌做好了死的准备。 在他彼时的心里,又多少对救援的人们产生了些许怨念。于是,他撕破了被单包扎好伤口,又给身体裹上了布袋。他这么做,是为了等到自己遗体被发现时告诉世人,他曾在其中自救并等待了很久,只是救援来得太迟了。 震后三四天,就在王树斌快要放弃求生之时,他突然摸到了一些输液的吊瓶。他咬开胶盖,尝了一口,却发现又苦又涩,于是扔掉,直到后来尝到一瓶带淡淡甜味的液体。王树斌意识到,自己可能摸到葡萄糖了,便小心翼翼地包在枕头里以免撞坏,一会才喝一小口。除了喝葡萄糖,他还掏出枕芯里面的荞麦皮,从里面筛出谷秕子吃。 他后来才知道,被自己扔掉的那些苦涩的液体,极有可能是生理盐水。那是一种短期内有助于维持生命的液体。但在身处黑暗的王树斌看来,“别没被砸死,反而被药喝死了”。 就这样,王树斌又在废墟中熬了几天。最终,他在一个通风较好的空间趴了下来。 就在他感觉将死在那的时候,突然听到上层的废墟传来响动,王树斌赶紧翻过身,用劲最后的力气朝上呼喊——“啊——啊!” 几声之后,外界突然安静下来,原本广播着的“重建家园”的声响也停了。 王树斌赶紧又大喊几声,终于被外界发现。原来,因救灾时药品紧缺,一支解放军便来到开滦医院的废墟,试图从位于医院三楼的药房中找些药品。一位战士在将头探入废墟,试图抓起一个被卡在石头中的药箱时,才偶然听到了王树斌的呼喊。 战士们在连续救援约9小时后,1976年8月4日18时40分,王树斌终于被救了上来。此时,距地震发生,已过去了183个小时,历时8天7夜。 获救时,王树斌的意识依旧清醒,所饮的葡萄糖,还剩半瓶。经诊断,王树斌只受了些皮外伤,休养一阵就痊愈了。 而在唐山大地震救援工程中,还有比王树斌坚持更久的幸存者——时年46岁的卢桂兰,在震后第13天才被救出。目前,老人已经去世。 震后忙于工作未负前妻嘱托将女儿养大 王树斌在那183个小时内所遭受的心理冲击力,在震后四十年的余生中仍在缓慢释放。 他在开滦集团一直工作到55岁退休。之后也没闲着,凭借自身的美术功底,他先去唐山当地一家私企做了四年美工,又在唐山市路南区的一个拆迁指挥部给人写条幅。随着拆迁任务的结束,他改在唐山市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帮人做午饭。 王树斌每天的生活非常规律,早晨六七点出门,隔几天逛逛菜场买买菜,之后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抵达街道办。收拾收拾,便开始准备午饭。 虽然上了些年岁,但王树斌做起菜来依旧利索,高大的身躯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洗菜、切菜、炒菜、蒸饭……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忙碌的间隙,他还不忘偶尔笑着摆弄两下装在小笼里的蝈蝈。那只大拇指大小的黑色小动物,是王树斌在厨房唯一的陪伴。 在“深读”(微信ID:shenduzhongguo)采访的那个上午,距开饭还有近半小时,王树斌就把西红柿炒鸡蛋、黄瓜拌皮冻和肉丸粉丝冬瓜整整齐齐端出了锅。 对王树斌而言,被埋8天得以生还,已是莫大的幸运 忙碌通常会持续到下午2点。下班后的王树斌除偶尔找朋友聊聊天,就是在家与相处了近30年的老伴一起照看5岁的外孙女。 前妻临终所托,王树斌也未曾辜负。女儿由他细心养大,先是当了兵,又考了军校,在部队工作多年后,转入了北京一家国企,如今也是一个六年级女生的母亲,一家人定居北京,生活幸福而安稳。 他和现任妻子再婚之后,又生下一女,目前也已结婚六年。王树斌夫妇每天照看的外孙女,正是小女儿所生。 女儿们均已成家,靠自己和老伴的退休金外加打工所得,王树斌的生活安稳而充实。偶尔感觉劳累,他也会感慨两句,说自己已没了看书和练字的时间。但他打心眼里,觉得开心和快乐。 至今难忘亡妻每年纪念日让自己忙起来 “能安度晚年,我很满足。”王树斌说,九死一生的遭遇,让他时常感觉自己是命运的宠儿,没什么能比活着更好。 他常会想起前妻。王树斌与前妻同岁,先是一起度过了小学和中学的时光,毕业后又一起进了开滦集团,王树斌被分到井下做矿工,前妻则进了医务室。 王树斌回忆,在那个结婚还靠媒人介绍的年代,他和“青梅竹马”的前妻则靠由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 过去40年里,每到7月28日,王树斌都会前往当年自己被压的地方——如今的开滦总医院对面的草坪上坐半天,与前妻默默说会儿话。 前妻频繁出现在梦中,也让王树斌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是自己亲手将前妻埋葬。 在王树斌家电视柜下,堆放着一摞影集。其中有两页装着相同的两张黑白相片,分别是王树斌获救后被众人用担架抬出的瞬间和王树斌与前妻的合影。那些往日光鲜的影集虽已渐失光泽,却是王树斌最为珍贵的回忆。 在思念亡妻的同时,王树斌也在努力对抗这种悲伤。每年7月28日临近,他也尽力让自己忙起来。而在向“深读”(微信ID:shenduzhongguo)诉说期间,他现任的妻子则默默离开了家,留给丈夫足够的空间。 关注生死深信巧合仍为小地震心慌意乱 地震中一系列的遭遇,让王树斌铁定了相信巧合的念头。在他看来,命运往往是因一些巧合而改变的,人始终也无法逃脱巧合的左右。 他常常觉得,过去四十年是自己白捡的。他内心深处,始终隐隐有种不知何时会突遭车祸、疾病故去的不安。 “很多事随之而来,也可能随之而去,就像买彩票一样。”王树斌说。 原本生性不羁的他开始关注生死。诸如“唐山是否会再次发生大地震”的话题,是他最爱从报刊中阅读的内容。去年11月和今年3月,唐山丰南分别发生3.4级和3.1级地震,也一度让他心慌意乱,深夜失眠。 报纸上突发事件有关生死的报道,也是他关注的重点。类似“母亲抱孩子乘电梯15楼坠亡”这样的信息,也会被他牢牢记住。 据唐山地震博物馆数据,震后一周内,有11.6%的人因地震想离开唐山。震后三至六个月,该比例仍有1.5%。 王树斌也曾考虑换个城市生活,旅游至浙江宁波,他对当地产生了好感。可当地的房价和深植王树斌内心的巧合观念,最终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即便离开唐山,也不是说地震不会发生在我新搬到的地方”。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种心理不正常,但灾难在他命中打下的烙印太过深刻,何况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寻求心理疏导显然并不现实。 在王树斌的眼中,人生命的脆弱,甚至不如一棵小草:“草被火燎过后,还可以春风吹又生,但人被烧过就什么都没有了。” “凡事只有真的失去时,你才知道它的美好和珍贵。”王树斌说,人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吃饱穿暖健康地活着。而自己如今能安度晚年,已非常满足。 他说这话的语气,与徐帆在《唐山大地震》中的旁白“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一样,语气凝重,语速缓慢。 “任何事比不了活着好。”王树斌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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